【毛莫】暮春光(修订完结)

全文OOC,OOC,OOC,全程OOC高能预警

连载期lo主就收获了“谈人生“弹幕及礼品刀片,并且得到了“撒的糖吃下去也像便当”“每期一便当没有便当也神似比便当还便当”“就算真的没有便当也会被捅刀”等评价。

这是一个平淡的爱情故事,但不包含任何恋爱成分。

君躯付河川,我独为白首。

夜深烛泪尽,空月犹照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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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推荐搭配  Nostalgia



章之一 · 叶唐甜

 

叶唐甜骑着马风一样席卷过三生路终年昏黄的路面,银白的衣袂绣着银杏叶的暗纹,身上还挟裹着昆仑雪峰的寒凉,仿佛一捧化不开的雪,不合时宜地落在恶人谷里。

她是个漂亮的江南姑娘,玉做的肌骨,诗书熏染的精魄。比起恶人谷饱含着沙土与血腥气的厉风,她更适合出现在和风细雨的西湖边,穿织锦的衣裳,手不应该拿起比团扇更重的东西。

如果忽略掉她的父亲是藏剑山庄五庄主,母亲是唐门的小公主,此刻她的师父正坐在烈风集看天看地看人生的话,她还真可能不会拿起比团扇更重的东西。

叶唐甜背着重剑,踩坏了一路的栈桥飞上烈风集的时候莫雨正在喝茶,金镶玉的白鹤茶在雪水凛冽的香气中起伏不定,令茶室原本的热度都消退了。只是耳朵边还轰隆隆响着圆木滚下山涧掀起的轰然巨响,隐约还有远处看热闹的恶人们的哄笑飘荡过来。

叶唐甜理也不理,径自拖了一个蒲团放在桌前,坐下去的时候重剑径自在地面上划开狭长的裂口,活像是在她冷冰冰的脸上划开了一道豁口。

莫雨也不说话,叶唐甜气鼓鼓地拿过茶杯一口气喝干,淡灰色的青瓷托在纤细的指节上,更显得如冰似玉两相映衬。叶唐甜还觉得不过瘾,却也没办法做出拎起茶壶的豪迈姿势,虽然来时很是气势汹汹,但坐在师父跟前久了,心底的勇气就好像计时的欹器一般,哗啦啦流了个精光。

一大一小师徒两人对坐半晌,叶唐甜委委屈屈地伸出手,钩住师父白色宽大的袖脚,磨蹭着蹭到师父跟前,身后的重剑喀拉啦把地板切了个半圆,像是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叶唐甜半靠在师父怀里,眼巴巴瞅着师父含了一丝笑意的眼角,声音软糯的好像咬一口就要粘了牙的糯米糕:“师父啊。”

“不去。”师父也不等她说完,慢悠悠抛下两个字,堵得叶唐甜想咬他两口。

“师父啊。”再接再厉的叶唐甜干脆趴在师父膝上,仰着一张叶家祖传的漂亮面孔撒娇耍赖,“我们一起回藏剑山庄嘛,徒弟养你啊。”

师父好像突然在那套用了二十几年的青瓷茶具上发现了了不得的武功秘籍,拿在手中来回把玩,苍白的手指细细划过瓷器不规则的裂纹,耀目生花,刺的叶唐甜眼睛都痛。

传说红尘武学择徒的一大准则就是拼容貌,以老中青三代为承接,远有一直很文艺的王师祖,近有不爱出门出门就能为恶人谷招兵买马的师父,再小一点还有亮相比重剑还让人晕眩的叶唐甜,简直一门都是祸害。

至于那位被逐出门的师叔祖,天赋不够,脸也不行,还不知道换张脸回来刷好感度,死了活该。

“师父你都有白头发了。”叶唐甜趴在师父膝上,黑色的长发河流一般蜿蜒流淌在银杏叶纹绣的衣上,淌过赭红色干燥的地板,落在装饰着华美宝玉的剑鞘旁。她的脸庞光洁美好,半阖的眼睛里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杳杳沉静,还有不知多少鲜衣怒马的烈烈年华未曾出现在她青春的生命里。

她就像一个活在另一场人生里的莫雨。

“师父都已经五十岁了,该有白头发了。”师父放下茶杯,他的发间有了白色,眼角有了细微的纹路,早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与咒印剧毒的折磨正在他不再年轻的身体上显现出来,他已经老了。

“师祖去世的时候还是黑头发呢。”叶唐甜不敢去看师父的神色,她一点儿都不想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帮着师祖染头发的事儿被捅到师父这里会有什么后果。

叶唐甜没有见过江湖人秘闻中的那个癫狂的师父,从她记事起,她的师父就是一个不爱说话,但是脾气很好,很有耐心的人。他们见面的时间其实不多,大多是师父来西湖见师祖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叶唐甜更多是跟在师祖身边,却对师父有着一股天然的仰慕与喜欢。

她记忆里的师父会穿着白衣红裳,穿过冬日的碎冰细雪,牵着她在灵隐寺烧一柱香,却从不对佛像有只言片语。她的师父讲故事总能把惊心动魄的大事讲的不如讨论明天吃饭的菜色,她的师父会调香分茶还烧得一手好菜,她的师父很认真但不严厉,她的师父是最好的师父。

师祖常说你师父那个小孩真不讨喜,这一句话从叶唐甜的垂髫说到豆蔻说到及笄,从师父从风华正茂说到了师父都有了白头发,师祖也总是对她说你师父那个小孩如何如何,好像师父永远都是师祖长不大的徒弟似的。

不过师父每次去看师祖,师祖总是提前很久就开始准备师父喜欢的菜色惯用的物件,连师父房里燃的香料里掺了几钱几分檀香也要去看一看,却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时师父绕道去拜祭故人,路上迟了一两日,师祖就会坐在山庄入口不远的地方吹笛子,师父来的时候师祖就背着手飞回屋去,非常的有意思。

父亲说,大抵天下父子,有一多半都是这个样子。

虽然师父的名声不是很好,可是师父天生特别好看,人也特别特别有本事,总有人想着要给师父介绍女孩子。父亲就跟叶唐甜说,等师父有了自己的小孩,就会领着自己的孩子去灵隐寺烧香,再也不带着她了。

叶唐甜一路哭着去找师父,抱着师父的腿泪眼汪汪:

“师父不要有小孩子,糖糖做师父的小孩。”

师父看了她好一会儿,把她抱起来擦干眼泪,淡淡地嗯了一声,她立刻就觉得花红柳绿满园春色,涂了师父半脸口水。

后来父亲被娘亲给揍了一顿,师父说这个叫人作孽不可活,要她一定好好记住。

“小师弟你居然这么说师兄,你给我等着!”

“哦,我等着。”

然后父亲又被师祖给揍了。

“要不,师父你找个女孩子生个小娃娃吧。”叶唐甜觉得这个主意非常不错,给师父找个温柔如水的西湖女子,藏剑七秀美人那么多,总有一个合适的,等师父娶了西湖边的女子,早晚就得搬到西湖边上去住,那多好。就算师父不喜欢西湖……那就去万花,反正莫愁师姐都嫁过去了再加一个师父也肯定没问题。

师父只是摸了摸她的头,修长的手掌寒凉有力,叶唐甜知道,这是师父拒绝的意思。

她听说师父早年有过喜欢的人,不过已经去世了,好像是浩气盟的什么少盟主,在江湖上闹的轰轰烈烈的。师父很少提起那个人,叶唐甜觉得不是师父在意别人的看法,是师父这么多年还记得那个人,一提起就会伤心。

啊啊,我的师父这么长情这么好,怎么就有人舍得丢下他一个人呢,叶唐甜握住师父冰冷的手掌,遮在自己眼前。

“师父老了也没关系。”她在即将淹没她的朦胧睡意中说道,“我和师姐会守着师父,就像师父守着师祖那样。我们的小娃娃就叫师父爷爷,冬天的时候带着师父一起去烧头香,把新出的书念给师父听,等到很多年以后,我们来给师父扶棺哭灵,我们就是师父的小孩,我们的小孩是师父的小小孩,这样师父无论是病了,老了,就都没关系了。”

叶唐甜相信,师父一定是笑了。

她在师父的膝头上梦见很多年前,那个西湖凉爽的夏日午后,师父穿了一件蓝色的衣裳,长长的头发用蓝色绣金的发带高高挽起,一下一下为她扇着扇子。雨水沿着屋檐流成晶莹的瀑布,空气里湿漉漉的,有三两只漂亮的豆娘低低飞过来,落在师父倚靠的凭几上。庭院里的花被雨水细碎打落下来,仿佛在青石板上浮起一汪浅浅的湖。

天气真的太舒服了,就连师父也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动着扇子,快要沉进梦乡里去了。

在朦胧的天光里,有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弯下腰来,轻轻亲了亲师父快要睡着的眼角。

就像师父说的,无论怎样的人生,只要努力活着,就一定会有好事情发生。




章之二 · 王遗风

 

安史之乱过后大概五六年,莫雨才回到恶人谷。

然后王谷主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西湖畔,小徒弟正坐在堤岸边钓鱼,二徒弟笑得跟朵花似的围着小徒弟转,就是没一个人看看他这个正经师傅。

愤然而起的王谷主把二弟子一袖子扫进了西湖,小徒弟看他一眼,放下鱼竿,自己跳进了湖里。

王谷主顿感真想把这死小鬼拖上来再揍一顿。

不过王遗风也知道,自己大概是打不过小徒弟了,毕竟他也是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了,都说人到七十古来稀,他虽然能从三生石飞烈风集几个来回,但是指望能赢正值壮年的徒弟,那就纯属脑子不正常了。

三个人坐在藏剑山庄茶园旁的客房里吃饭,叶凡欢天喜地地畅想王遗风在西湖边的美好养老生活,莫雨一声不吭地规规矩矩吃东西。王遗风抽冷子插了一句:

“我什么时候说要搬过来住了。”

叶凡顿时傻眼,扭头去看莫雨:“小师弟,你不是说师父从恶人谷里退出来了吗?”

莫雨慢条斯理吃完最后一口菜,放下碗筷:“对,我现在是恶人谷谷主。”

王遗风发现自己被篡权了,身为恶人谷·前·谷主,他好像还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事儿的。

被篡权的王谷主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涌动着的全部都是诸如“我儿子终于有事业心了”“我儿子那个石头脑袋知道给他老子找地方养老了”“在恶人谷篡权听起来很帅果然是我养的孩子”这种指代不明的感情,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表达一下没能在烈风集吹奏一曲红尘曲跟老伙计道别的愤懑。

“不住这儿?”小徒弟抬眼看了王遗风一眼,似乎颇为惊讶,沉吟片刻后提出了解决办法,“师父你可以再出去捡几个徒弟。”

王遗风觉得自己那颗挑剔的收徒心被深深伤害了。

无论是凝雪功还是红尘心法,那是随便找个娃就能教的吗!他王遗风专业捡徒弟四十年才有这么一丁点成就,徒弟那是随便捡着玩儿的吗,自从二十四年前他从枫华谷捡到小徒弟,每天都感觉心真累。

二弟子满脸悲切:“小师弟你以为师父养每个弟子都跟养你一样吗,时至今日我都很怀疑当年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二弟子满脸的追忆往昔痛不欲生,小徒弟老神在在喝了碗茶,放下茶碗出门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红尘一脉的新掌门人,恶人谷的新谷主抱着一个襁褓回来,宣布这就是他的未来继承人,然后转手把襁褓塞给了王遗风。

虽说当师父的都想自己的弟子能青出于蓝,不过王遗风深感小徒弟青出于蓝的方向不太对:“你从哪里捡的。”

“天泽楼。”小徒弟一如既往的冰着一张脸,“这个小,师父你能养很多年。”

王遗风抱着孩子,不知道是应该说“我当年是认真选徒弟不是拿来养着玩”,还是应该说“从叶掌门手底下顺孩子你个臭小鬼胆子真肥”。

旁边欢天喜地的二徒弟伸过脑袋仔细瞅了瞅,才发现新鲜出炉的恶人谷主嫡系弟子居然是他那出生还没满月的小女儿,差点一脑袋磕地上。

把二弟子赶出去,王遗风关上门,小徒弟正盘腿坐在案几前塞烟叶,手中一杆普普通通的竹节烟杆,已然打磨的光滑鉴人,显然是常用的。

这让小徒弟一回谷就被收缴了所有烟叶烟枪的王遗风尤为不爽。

“没听说当徒弟的管师父以后在哪儿住的。”

“这里气候好,水土好,风景也好。”小徒弟点着烟叶,吐出几个烟圈,“闲了就教教徒孙,跟叶大庄主说说话,恶人谷穷山恶水,这么多年你还没够?”

“天底下风景好的地方多了。”

“师父。”小徒弟抬起头,暗红色的眼睛深沉内敛,再也没有二十年前几欲食人的疯狂肆虐,“你老了。”

二十四年来,王遗风第一次清楚的察觉到,这个从不让人省心的小徒弟,真的长大了。

他也真的老了。

“我会常来看你的。”小徒弟抽着烟,整个人圆融自然,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他这个师父能操心的了。

西湖边的日子轻松惬意,听说陶寒亭被楚霞影夫妇接走颐养天年去了,其他恶人也或走或留,日子平淡的像水一样。

昆仑毕竟地处遥远,小徒弟一年也来不了几次,就连每月一次的书信也不过寥寥几字,翻来覆去也只写些“天热”“平安”一类的词,压根见不到嘘寒问暖的字眼。

曾经截留过小弟子青春期写给浩气盟少盟主书信的王遗风,非常不高兴。

二弟子抱着刚会走路的小徒孙跟他开玩笑:“大师姐跟您写了那么多信,您看着也没多高兴。小师弟写的再少,您也乐意翻来覆去的看。”

王遗风叹了口气。

大徒弟二徒弟天资出众,不过,能惹的祸有限,他这个当师父的能分分钟摆平。

小徒弟天资过人,惹出来的麻烦,他这个当师父搞不定啊。

过年的时候小徒弟带着徒孙去灵隐寺烧头香,回来的时候落了满头霜雪。其实这时王遗风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人言七十古来稀,他如今已是耄耋之龄,却仍有一颗要和老对头谢渊比谁长寿的心,他的小弟子却让人放心不下。

黑发朱颜,霜雪白头。

“你什么时候相信神佛了。”

小徒弟不明所以地看了王遗风一眼,手底下的汤锅溢出勾人的香气,白色的汤汁咕嘟嘟冒着一串串的水泡,嫩黄的姜片与新鲜的枸杞浮动在汤上,每一次翻滚就带起新鲜活泼的气息。

“不是去拜佛。”

“那你拜什么?”

“天意吧。”小徒弟合上砂锅,将炉灶的火调的更小些。

“什么天意。”

“天意就是你肯定要死,我去拜拜说不定你就能晚上吃两碗饭睡着就死了。”

“肯定成不了,为师就算死了也得活过来瞪你两眼。”

小徒弟摘下围裙,先瞪了王遗风一眼:“越老越啰嗦,再说不给汤喝。”

个死小鬼,反了他了。

年节还没过完,小徒孙哭天抹地地跑过来,抱着小徒弟的腿嚎啕大哭声泪俱下,招了近半个藏剑山庄的留守弟子在屋舍外头探头探脑。王遗风从小孩子跟外族人似的的发音里头终于搞明白,自己那二徒弟逗小徒孙等自己小徒弟有了孩子就不疼她了。

二徒弟必须被揍一顿。

其实王遗风也挺想看看小徒弟的孩子是个什么样子,估计比小徒弟要招人喜欢,不过他十几年前就不做这种白日梦了。

说起来小徒孙明明跟他的日子更长,怎么小徒弟一来马上叛变,王遗风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小徒弟抱着小徒孙出去溜达了一个下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身清爽。王遗风听说二徒弟果然被徒弟媳妇给揍了,高兴之余把炉灶上的汤都喝了。

“也没给我留点啊。”

“为师乐意喝,你自己再去熬。”

小徒弟也不生气,王遗风已经很多年都没见过小徒弟生气了,就在烧的暖暖的熏炉旁坐下,落在头发上的霜雪化成水流下来,倒显得更黑了一些。

屋子里烧了用梨子做底料的香,味道清淡雅致,比惯用的沉香更有了点春意盎然的样子。小徒弟靠着暖炉睡得眼睛都睁不开,头一点一点的,苍白的脸颊都熏染的健康了点。

王遗风忍不住用笛子敲小徒弟的脑门:“真不打算娶亲了?”

小徒弟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王遗风挺想抱怨那小子有什么好啊,不过作为师父,他自己跟文小月的事情实在算不上好榜样:“那你多养几个徒弟啊。”

小徒弟终于把眼睁开了,斜飞的凤眼轻挑,指不定得有多少痴男怨女迷恋这幅皮相:“红尘派的武学传给糖糖,我身边还跟着莫愁,足够了。”

“再收几个,就怕糖糖长大了跟你二师兄似的不靠谱。”

“你好好教呗。”

“那到底是谁徒弟啊,就知道给为师添麻烦。”王遗风又点了点小徒弟的脑门,心里头却很是得意,面上却半点不显露出来,“莫愁是莫杀的女儿?”

“嗯,跟糖糖一个年纪。“

“小名叫什么?“

“叫笑笑。“

“哦,你记得养的精细点儿,别跟养你自己似的大大咧咧。“

“真啰嗦。“

王遗风抬手就往徒弟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还惦记着你那毛毛?”

“嗯。”小徒弟翻了个身,干脆枕在了蒲团上,闭着眼好像又睡着了。

王遗风知道他睡不着,闲闲翻了几页书。

“我好像不记得他说话的声音了。”

“正常。”王遗风用过来人的口气说,“你师父我其实也不记得你师母的声音样貌了。”

“可我还是只喜欢毛毛。”

“为师我也没变心。”王遗风摸摸小徒弟半干的头发,“人是很难记得自己的声音跟样貌的,当我们爱那个人就像是日常起居一样时,他们就变成了你的一部分,也就很难记得那些细节了。”

“如果还能见到,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希望他在地下等着你?”

“有点想。”小徒弟转过身来,手指蜷在脸颊旁,“不过又觉得他能够投胎去个好人家,不要再地底下那种又冷又黑的地方等也挺好,万一我下去的时候他给吓哭了那多麻烦。”

“说到底还是想他等着你。”王遗风注视着熏炉镂空的花纹,“为师也希望你师娘能等着为师。她心好,又看不见,就这么一个人走为师不放心。”

小徒弟趴在王遗风的腿边睡着了。王遗风总觉得把那个细胳膊细腿死不听话的小鬼捡回恶人谷好像才是前几天的事情,昨天才送他出征,今天就又回到自己身边了。

好像一转眼就长大了,又好像哪里都没变过,自己倒是真的老了。

没过几年王遗风就听到谢渊去世的消息,转过年的冬天,王遗风自己也病倒了。

小徒弟提早了几个月从恶人谷赶过来,王遗风睁眼闭眼都看见小徒弟在跟前,总觉得跟又回到三十多年前的烈风集,就是照顾人的跟被照顾的掉了个个儿。

王遗风说想回恶人谷,被小徒弟一口回绝。

“总觉得不死在自己地盘上有点麻烦别人。”

“叶大庄主都不介意,昨天还来看你。恶人谷那么远,别瞎折腾了。”

“怎么算瞎折腾,我听说你整着一谷人在谷里挖坑种树建房子,都没看上一眼。”

“想看我画给你,再弄也变不成浩气盟那个样子,先天条件太差。”

“怎么又是药膳,临死也不让为师吃点好的。”

“不吃等你死了就把你埋到谢渊跟前去。”

虽然药膳味道奇怪,王遗风吃的还是挺开心。他跟小徒弟都不忌讳把死挂在嘴边上,人总归要死,求上天保佑长命百岁还不如求死的时候能舒坦点。

至于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那就看自己的本事了。

这一天王遗风醒来的时候就知道时候到了,他让小徒弟把压箱底的白衣服找出来,还是当年文小月给他缝的。二徒弟都红着眼圈,只有小徒弟行动自然一如往常。

“你都有白头发了啊。”

小徒弟低着头给他挂玉衡:“别以为你让糖糖给你染头发的事儿我不知道。”

“别忘了把为师跟你师娘合葬。”

“忘不了,不过我死了以后就不跟你们葬在一起了,我要回稻香村。”

“没指望你个小鬼跟我们埋在一起,你给为师找的麻烦还少吗,让为师死了清净点。”

“知道了。”小徒弟为他理好衣襟,“父亲。”

虽然这一生坎坷波折,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但王遗风觉得,这还是很好,很完满的一生。

到此为止,再没什么遗憾的一生。

 


 

章之三 · 谢渊



谢渊年轻的时候有很多人都瞧不上眼,大多都是些世家的公子哥儿,整天拿着自己当盘菜,其实都是本事稀松,脑子也没见得多聪明。

当然世家子弟也没看得起谢渊,觉得这人没入伍前是个田舍郎,入了伍就是个军汉,半点格调没有,简直污了天策府门楣。

这句话翻译的通俗一点,就是世家子认为谢渊进天策府之前是个下力气种地的庄稼把式,入天策府之后就是个卖力气的糙汉,大唐该有的风骨半点儿没长。

再怎么看不对眼,谢渊也得承认世家子这话说的不错。虽然大唐风物鼎盛,但也不是人人都读的起书,谢渊认得字儿刚够看两本兵书,其余的风雅事,莫说高山流水吟诗焚香,琴棋书画他也就通点儿画——画舆图用。

其实这就挺不容易了,要知道,谢渊入伍那会儿就是个伙头军,俗称烧火做饭的,还指望他有多少文化知识?

天策府主出了个主意,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就一口气把谢渊指到了浩气盟。不仅解决了天策府的内部问题,还给谢渊找到了能百分百发挥长处的岗位,一把平衡博弈玩的比拿着天策神策瞎比划的圣人强多了。

谢渊当着他的浩气盟主,眼皮子底下到处都是万花藏剑这种诗书传家刺激他那根风雅神经的弟子,死对头恶人谷主王遗风比之前天策府里所有世家子捆一块儿还通晓六艺,简直就是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吹个笛子就抵得上三千兵马。

这么有本事不知道报效国家非得跑去当坏蛋,果断死敌。

就在谢渊带领着浩气盟习以为常的跟恶人谷死拼的,非常寻常的一天,天气晴朗惠风和畅,偶尔还有几朵云彩飘过去,老伙计司空仲平跟他说,穆天磊的遗孤找到了。

还没等谢渊反应过来,司空仲平的下一句就到了:

人找到了,不过也快死了。

这实在是个让谢渊很想揍司空仲平一顿的好消息。

好不容易把恩人之子养回活蹦乱跳,谢渊简直要热泪盈眶。虽然恩人的孩子流落在外多年,但看这眸正神清的气概,看这开朗足神的笑脸,简直就是笔直笔直的大侠苗子啊。

而且这孩子还认字!他还认字!还会背诗歌!

谢渊迅速给穆玄英列出了一整个五年计划十年纲要,誓要把这吃足了苦头的孩子培养成文能比万花武能揍恶人的新一代大唐好男儿。

结果小家伙自己背了个包裹跑来跟谢渊告别,说话的大意就是谢谢大叔救命之恩滴水之恩来日当涌泉相报不过我得马上去找我小雨哥哥啦大叔咱们改天见。

一瞬间那个小雨哥哥打败了王遗风干掉了世家子弟,成功登上了谢渊死敌榜榜首,一直在上面盘踞到谢渊去世都没能掉下来。

更别提他自己没能把穆玄英养成心目中文比万花武揍恶人的新一代大唐男神,他那死对头王遗风倒是成功了。这绝对是上天注定他要和王遗风师徒想杀一辈子的铁证。

“看不见你我能多活好几年!”谢渊对着一大早就如入无人之境推门进院子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莫雨咆哮。

莫雨连眼皮都没抬。

“护卫呢!是谁把这个恶人谷谷主放进来的!”

现任恶人谷主看了前任浩气盟盟主一眼,谢渊从里头明明白白看出了老对头的经典眼神。

大意就是:你们这帮没长脑子的愚蠢人类。

暴跳如雷的谢渊压根儿拿年青的恶人谷主没办法,当年他统率浩气盟那么多好手都没能制住那对活见鬼的红尘派师徒,现在他老了,老得连枪都快扛不住了,自然更是拿莫雨没有办法。

不过每次见到莫雨都让谢渊觉得那些时日里流走的活力似乎又短暂的回到了他衰老的身体里,就像腐败的食物回到热气腾腾刚出锅的时刻,仿佛下一刻他那毛手毛脚的弟子就会冲进门来小声呼喊着“小雨哥哥”把自己气的吹胡子瞪眼。

不过谢渊等了很久,始终没有人推开那扇门。

过去的永不重来,就像花瓣落进水里就回不到枝头,鲜妍美好的事物难得长久,只有衰亡才是公正与不可避免的。

这么一想,谢渊难得觉得连莫雨那张死人脸看起来都有点亲切了。

啊呸。

“你到底把玄英给埋哪儿了。”每回谢渊问的时候都觉得自己非常气急败坏,十分没有武林高人的形象。

“稻香村。”莫雨的回答永远都只有三个字。

“胡说!稻香村我都翻遍了!”

恶人谷主的眼睛里再次浮现出“因为你蠢”的神情。

偶尔谢渊会站在门口晒晒太阳,老远就能看见莫雨披头散发地骑着马溜达过来。每到这个时候街上的叫卖声都会拉低好几个声调,少年的男女或者摆出神气活现的模样,或者红着脸站在屋檐下偷眼去看。

没有一个人的表情跟他家玄英似的。

谢渊不是没有平心静气思考过穆玄英到底喜欢莫雨什么地方,反正在他看来莫雨身上的优点实在有限,缺点倒是数都数不过来,反正谢渊每回一思考这个问题就得把自己气的分分钟要去揍人。

不过莫雨长得挺好看倒是真的,非常适合当个小白脸。

有一回谢渊喝醉了,他老惦记着自己年轻时候在军中拿着海碗豪饮,没想到现在一壶酒就被放倒。等他睁开眼,白氅红衣的恶人谷主冰着张脸端着药碗站在床边,闻着像解酒汤,看着像穿肠毒药。

谢渊端过碗一口灌下去,差点没给那一碗黄连水苦的吐出来。

莫雨抱着胳膊站在旁边,冷不丁开口:

“你说怎么死的不是我。”

这当然不是个问题,充其量也就是句牢骚,只是杀伤力异常巨大,还不辨敌我,纯粹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是谢渊老早就想把这句话甩在莫雨脸上了,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一辈子掏心掏肺就这么个徒弟,结果人出去八年抗战五年失踪最后居然是死对头回来报丧,谢渊没当场砍了莫雨都算是多年历练。

如果两个人一定要死一个,谢渊当然会想着莫雨去死,反正那小疯子从小三灾八难没几天安生日子,早死早托生。

可是现在谢渊自己的徒弟死了,他不光没见上最后一眼,连人埋在哪儿都不知道,还不能真把莫雨给宰了。

儿子死了,当师父的把儿媳妇给杀了殉葬,这世上没这么个道理。

“我其实一直觉得自己会走在毛毛前头。”

这一句话说的平平板板,谢渊看了一眼莫雨,发现年青的恶人谷主居然早就有了白发。

“全都白了,这些年都是染出来的。”莫雨背过身,靠着床在脚踏上坐下来,脸上的表情没人能看见,但听声音倒还平稳,“我们走了很多地方,我总不死心。但毛毛拖不下去了,总不能真让他跟着我颠沛流离死在外头,就回稻香村去了。”

“毛毛他,死的时候我们还在院子里看月亮,他还吃了口月饼,人就这么去了。”

“你之前怎么不说。”

“没什么好说的。”

“你到底把人埋哪儿了?”

“稻香村的河里,一把火烧了,把灰撒进去。”

莫雨动了下肩膀,谢渊以为他哭了,但莫雨只是站起来,推门走了。

这一次莫雨几年都没再来过,谢渊听说这一任的恶人谷主押着十恶总司极道魔尊那一大帮子血雨腥风的魔头在恶人谷又是种树又是盖房子,一开始还有人跑到谷外头死都不回去,后来就都渐渐都安顿了,连攻防都没多少人去了。

只要是人,就总想过点安生日子。

谢渊觉得那天莫雨一定是哭了,所以恼羞成怒这么多年都没再来过,又觉得现任恶人谷主老往自己这个前任浩气盟主门口蹿也不像回事。

这一年开了春,谢渊没留神摔了一跤,骨头一下子就折了。人老了骨头脆,连带着整个人也昏昏沉沉的,都说是万物生发的时节,他倒是眼看着要熬不过去了。

莫雨来的时候也没避讳着浩气盟的人,林可人这种级别的高手不在,像莫雨这种当世伸五个指头排排号就一定有他的高手矗在那儿就没人敢动。

谢渊看见莫雨心里头其实有点高兴,他知道自己的老上司老朋友老对头都见不着了,能看见莫雨这么个跟过去相关,特别是跟穆玄英相关的人,也多少算是个往昔峥嵘岁月的念想。

莫雨指挥着浩气盟的人把谢渊过去的盔甲洗刷干净备好,就在闷着药气的屋子里坐下。

“指挥浩气盟的人感觉怎么样?”

莫雨袖着手点点头:“还行。”

谢渊咳嗽了两声,喘声里还夹着两声笑。

“那会儿,玄英一提你我就关他紧闭,我就想不明白了,天磊兄那样光明磊落的人,生的儿子怎么就跟你这么个满手是血的人纠缠不清楚。”

“后来玄英就不说你了,我还以为他把你忘了,谁想到后来这些事儿呢?”

谢渊伸出手,将莫雨比他这个临死的老人还要冷的手紧紧攥住。

“我原谅你了。”

谢渊死后被埋在了落雁城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茂林修竹十分风雅,也算是圆了谢渊从来不提但内心总惦记着的大唐风骨。

那之后,莫雨再没去看过他。

 




章之四 · 莫采薇

 

莫采薇跪坐在桌案前,将配置好的药粉一点点倒入钵中,调制成浓稠的药膏。药物浓重的苦味压过香炉中燃着的清淡熏香,莫雨推开窗,立时灌了一室饱含泥土腥气的狂风。

莫采薇起身绕过郎君,将窗户细细关好:“郎君刚洗过头发,仔细头疼。”

莫雨闭着眼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哪里那么娇气了,以前凿开冰用冰水洗身的事情又不是没干过。”

莫采薇将剩下的几份药粉倒入药膏,用力搅匀:“那是逼不得已,平时我们与莫叔何时让郎君用过冷水。前些天下雨,郎君说膝盖不适,还不是早前伤了身子。”

莫雨哼笑一声:“你现在倒是胆子大了,过去在巴陵,我不说话你害怕,我说话你还是害怕,烦的我要死。”

“那是因为郎君不记得采薇第一次见到郎君的时候了。”莫采薇心平气和地抱着药钵,将药膏中的气泡一一去掉,这是个极费时间与力气的事,但她做了许多年,早就习惯了,“那是郎君刚刚入谷,杀了一屋子奴隶的时候。”

莫采薇现在都无法忘记那时直面修罗场的情景,虽然日后她也见过比那凄烈百倍的场景,无论是百里饿殍还是易子而食,又或者用千万人的残肢堆砌的漂杵战场,都无法比那一日她所见的更令她畏惧。

她被谷主身边的侍卫从父母手中买走,买她的人告诉她,买她是为了去侍奉谷主新收的弟子,是个比她还要小两岁的小郎君。

那人说她漂亮,小郎君一定会喜欢她。

她当然明白那人暧昧笑容后潜藏的意味,对于她这种恶人谷出生的女孩子,情事并不是需要被遮掩的龌龊事,更何况她被买来,正是因为她天然的好颜色。

但她还是对那位即将成为她的主子,更甚至可能成为她侍奉的夫婿有着少女的憧憬。

想象他的容貌,想象他的性格,想象他是否饱读诗书本领高强,想象他是否会待她体贴温柔琴瑟和鸣。

“奴特意穿了最漂亮的桃红杉子,可还没进门就被郎君溅了一身血,又热又腥。一间屋子满地的死人,墙都给染红了。”莫采薇将蒲团在莫雨身边摆好,直身跪坐着为他按捏头部的穴道,“奴见到郎君前有多高兴,那之后奴就有多害怕。”

莫雨换了个姿势,还未干透的长发泼洒在莫采薇膝上,表情有些不耐烦:“我说莫杀那几天一个劲儿傻笑,搞这些闲事儿。”

“谷主也是为了郎君好,谷中不少人在郎君那个年纪已经成亲了。”莫采薇早已经过了连看莫雨一眼都要战战兢兢的岁月,随手将落在膝上的长发理顺,免得垂到地上,“奴还是挺漂亮的。”

莫雨睁开一只眼睛看她,语气颇为惊奇:“你居然还有心情想这些?”

“奴是女人啊,想这些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莫采薇从柜子里取了犀牛角的篦子来梳头:“那时候郎君还是个又瘦又小的小郎君,后来郎君出落的这般好看,奴却是早就吓怕了,一点不敢对郎君起心思。”

篦子是莫雨的师兄叶凡从西湖特意让人送来的,犀牛角打磨的齿列,用白象牙做的横梁,上面还刻着藏剑一贯的银杏叶纹路,握在手中清凉微温,是市面上根本寻不到的珍品。一同送来的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刮板,皆是牛角制成,莫雨却看都懒得看,让她们这些个侍女喜欢就拿走。

恶人谷虽然穷山恶水 ,却远没有外人以为的贫穷,谷中颇有些在经商方面有才干的人,至于不问自取的人那就更多了。有段时间,谷内很是风靡过玉杯金盏琉璃屏这些个风雅奢侈的物件。


先谷主是个雅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饰用度虽不是珠玉琳琅,但桩桩件件都大有来头。偏偏到了莫雨这里,玉盘珍馐也能挑出毛病,粗布麻衣穿着也从不抱怨,实在是难伺候。 

“你们这些女人。”莫雨叹了口气,“想一想我都头疼。”

“奴不会把郎君的话告诉陈夫人的,否则一碗清热解暑的黄连水,郎君就不止头疼了。”

“这么多年,蓉蓉都知道在我面前要有规矩,反倒是你越发没个轻重。”莫雨侧过身,莫采薇假装没听见莫雨嘴里头“都是跟着小月学的”,将药膏捂在手心里,微微发热了才往白发上抹去。

“天气这样热,没必要捂了。”

莫采薇不去理会,只循序渐进的将莫雨一头花白的长发一点点染回过去水墨一样的乌黑。

她过去最是羡慕郎君这一头长发,那把犀牛角饰象牙的篦子齿列紧密,头发微有粗糙便扯得生疼,莫雨倒是用的顺畅。

偏莫雨从不是个知道保重自己的人,着实令人气结。

“奴没有几日好为郎君染发了。”莫采薇将药膏一丝丝揉匀,想着明日要为那位先生出殡,想想这些年经历的悲欢离合,不禁有些悲从中来,连声音都哽咽了。

莫雨睁开眼,眉头紧皱了起来:“你家中出了什么事?”

莫采薇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奴都已做了大家,在家儿孙绕膝,在这谷中又有郎君顾着,哪里有委屈。只是如今烟先生也去了,再过几年,旧人都去了,郎君何时顾惜过自己。”

“别想那么多。”莫雨又闭上眼睛,眉头也舒展开,显然没把莫采薇的话放在心上,“我能有什么事情。”

莫采薇将篦子复取回来:“郎君早就出事儿了,穆郎君去了,郎君你也就回来一半儿。”

莫采薇的眼泪扑索索掉下来:“谷主和我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都抵不过穆郎君。”

莫雨没奈何地要坐起来:“主子落了婢子一顿排头,你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

“药膏不干要弄脏衣服,郎君还是先躺着。”莫采薇直身托起莫雨的头发,待莫雨重新躺回榻上,“奴就是觉得,郎君自从出征后回到谷里,不像是自己回来的。”

“倒像是放心不下谷主和我们,专程回来顾看我们的。”

“以前郎君不让我们提穆郎君,可我们都知道郎君心里苦。如今郎君好像把穆郎君放下了,心里头却不知苦成什么样子。”

“这一次你倒是说错了。”莫雨似乎是笑了一声,“我这些年心里头安定的很。”

“郎君?”

“我回来的时候就知道剩下的日子要怎么过,自然安定。”莫雨闭着眼,语气有些含糊起来,“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莫采薇也不拖沓,将手洗净后麻利地用布帛将郎君的头发包好:“奴煮了新茶,郎君等下若是不想用饭,吃些茶也好。奴这便走了,改日再来看郎君。”

尽管当年是被采买来充作少谷主的侍妾婢女,但除了跟着莫雨东奔西走的几年,莫采薇的日子倒是比一般的闺秀还要养尊处优。战乱过后几年,莫雨做了谷主,便做主将莫采薇嫁给了谷中一名得力的管事,人虽相貌平平,却胜在做事踏实为人体贴,日子过得比莫采薇食不果腹时做的梦还要好。

莫采薇提着食盒走下烈风集,丈夫正站在路边等她,看到她过来早就笑开了花,迎上来接过食盒,与她并肩行走:“烟先生去世,谷主可还好?”

“烟先生病了这些年,郎君心里有数,可到底还是伤心,话都比平时多了不少。”莫采薇正坐了一个下午,慢慢行走活动筋骨,“郎君是个长情的人。”

“你以前不是特别害怕谷主吗,全恶人谷的人都知道。”丈夫憋不住地笑,“然后谷主突然说我干得不错要把你嫁给我,我还以为听错人名了。”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莫采薇捋了捋自己的发髻,“郎君,郎君虽然年轻时显得脾气不好,但天生是好心肠。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应该是明白郎君是什么样的人,才敢肆无忌惮,若郎君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哪里敢真的把害怕他表现在明面上。”

丈夫拍拍莫采薇的手:“只是谷主一生坎坷。”

“郎君自己倒是不在乎。”莫采薇叹了口气,“该关心郎君的人早早走了。郎君这人,面上不显,内里浓情又长情,那个人竟然也能舍下郎君一个人去死。”

“这话不占理,穆少盟主是病重不治,谁能和阎王抢人。”

莫采薇低着头:“我知道,可郎君一颗心都给了他,他要是活得长长久久,跟郎君团团圆圆的过日子,郎君哪会活得跟个出家人似的看破红尘。郎君说自己活得明白,可活得明白的人,哪个不是吃够了苦。”

丈夫默然不语,最后只将莫采薇的手握在手里:“结发同枕席,至死都能做到,便也是人生无憾了。”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人这一生,能有这样一个人,大概也就足够了。

 

 



章之五 · 丁丁

 

身为王遗风的大弟子,丁丁对小师弟的感情很复杂。

丁丁的根骨足称一流,悟性也高,人生的漂亮,性格也利落,随便哪个武林名宿收这么个徒弟半夜都得笑醒。

但王遗风不是随便哪个武林名宿,王遗风或许武功不是最高,声望不是最高,但把武功、声望、学识综合一下,必然无人出其左右。

丁丁知道自己成不了师父那样的人,先天资质所限,她虽然一流,但架不住师父那一脉不要一流,连天才也不要,只要天才中的天才,得万中无一才行。

没过几年王遗风在小西天收了个徒弟,丁丁挺喜欢叶凡的,以为这个师弟以后就是继承师父衣钵的人。

叶凡为人活泼率性,人也生的英俊无匹,就连他对唐小婉的痴情也是丁丁动心的理由。但丁丁不是活在自己梦想里的普通少女,她很清楚什么是自己应该争取,而什么又是应该放手的,更别提她也不认为自己爱师弟爱到这一生非他不可的地步。

等她在外面东奔西跑为师弟阻挡追兵的时候,她的师父悄无声息收了个徒弟,等她知道的时候,这个小师弟已经一路杀过三生路,小疯子的名号血淋林响彻整个恶人谷。

跟师父屠尽自贡城的手段都有微妙的相似。

丁丁虽然不太喜欢关于未曾谋面的小师弟的种种传闻,但还是带着特意买的见面礼赶回恶人谷。

大师姐嘛,自然要有大师姐的样子。

当莫雨本人站在丁丁面前的时候,丁丁真的感觉,非常一言难尽。

十五岁已经不是小孩子的年纪了,但是小师弟实在瘦小的像竹竿一样,看起来似乎才十二三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皮肤青白的像埋进地里的死人,一双眼睛比最凶恶的野兽还要瘆人。

看上去,就像一个不应该活在人世的怪物。

丁丁强撑着跟小师弟说了几句话,然而莫雨只是看着她,好像她心底那些有的没得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都翻涌着被挖掘了出来。

太可怕了。

第一次见到莫雨的心理冲击太大,丁丁其实没怎么记住小师弟的样貌,再怎么努力回忆也只能想起那一双红色的眼睛跟苍白的皮肤。

后来小师弟就出名了,丁丁一路看过听过至少二十个版本的小师弟到底长什么样子。除了三头六臂这种明显不是人类长相的形容,丁丁也搞不清楚莫雨是不是真长成了身高八尺腰宽八尺青面獠牙的样子。

反正在恶人谷那种地方,丢进去一只芦花鸡都可能异变成百兽之王。

只是小师弟出着出着名,出名的方向就从疯癫血腥变成了冰山男神,然后变成了大街小巷少盟主与少谷主失落的十年这种奇怪演义。

身高八尺腰宽八尺青面獠牙的小师弟到底是怎么变成冰山男神的这个暂且不提,丁丁不太相信恶人谷少谷主跟浩气盟少盟主是怎么联系到一起去的,但是考虑的楚霞影和雨卓成刚刚私奔,丁丁又觉得也不是那么不可信。

师父应该不会放着不管的。

不对,应该是师父才不会管这些。

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丁丁恰好在东瀛,人生目标就是走遍天下的大师姐立刻掉头回中原,除掉半路翻船落到海里捡了个情缘,她迅速加入了抵抗狼牙军的义军,用在恶人谷熏陶出来的斗殴技巧杀了个痛快。

回城时一个背着重剑的浩气盟青年拦住了她:

“姑娘是王谷主高徒吧,我是浩气盟天狼穆玄英。”

这个场面,着实有点不妙。

怎么看都像是来寻仇的。

一脸正气英气不凡传说中的浩气盟未来接班人忽然露出一个让丁丁怀疑天上太阳都落了下来的笑容;“丁丁姑娘,你最近有见到小雨哥哥吗?”

这个时候丁丁才知道,街头巷尾的那些个谣言话本,偶尔也有对的时候。

小雨哥哥这个听起来很可爱的称呼,丁丁想起那双择人欲噬的眼睛,深感一点都不搭配。

穆玄英是个很容易博人好感的青年,为人坦诚,心思灵敏,作战英勇又不失策略,像是六月的骄阳,耀目灼人。

没过几天莫雨带着恶人谷的人马赶来汇合,丁丁站在城墙上看马上白氅红衣的恶人谷少谷主,跟旁边的天策七秀藏剑姑娘一起倒抽一口冷气。

恶人谷那穷山恶水鸟都长得比别处凶恶的地方是怎么养出这么一张精致脸的,虽然杀气还是很重,可杀气重的美人还是美人啊,难道师父的红尘密意还自带美容养颜功能?

旁边天策府的女将军捧着脸说带着杀气的美人才是真得美,浑身沾着血的单修冰心抓着心口说冰美人看着就心醉,藏剑的小姐握着重剑说文武兼备的美人才是真的好。

丁丁觉得可能不是红尘秘意有美容功效,就是这个门派把脸和天赋放在了选徒的同一高度。

搞不好脸还排在前头。

丁丁并没有刻意去见莫雨,虽然是师姐弟,但实在没什么感情,丁丁甚至怀疑莫雨同师父之间是否有最普通的师徒之情,因为这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像是感情丰富的样子。

那一夜的月色很好,尽管不是满月,但清风朗月,还是很合丁丁的胃口。恰逢那个跟丁丁一起翻船落海的情缘托人给丁丁送了一箩筐个大肥美的大闸蟹,丁丁四下里分了分,就拎着半筐的威武将军去找小师弟。

感情生疏是生疏,可师姐得了好东西还是该给小师弟送上一份。而且丁丁看着小师弟别说传闻中的身宽八尺,简直就是腰宽一尺八,要不是战火连天,丁丁实在想杀回恶人谷给小师弟还有师父增个肥。

其实最该做的是给师父师弟都介绍个老婆,男人成了亲,身材就跟发面团似的,心有多大,腰就有多粗。

还没走到小师弟住的院落,丁丁就听见有人在弹琴,正经的七弦古琴,琴声松旷安远,如春日雪融,又如皎月高悬。

跟她师父那个催命的笛子完全不是一个水准。

丁丁自己的文艺水平并不高,琴棋书画的水准也就维持在画个绣样弹个华胥引,不过鉴赏水准倒是一等一。琴曲听着有如冰下流水含情脉脉,简直让丁丁的心都要化了。

把风雷引弹得跟凤求凰似的这种高难度活计到底是谁干的,小师弟啥时候有这么个倾慕的姑娘了?丁丁把螃蟹放下,自己做贼一样扒到墙头上,露着半个脑袋往院子里看。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身着蓝衣的高挑背影,琥珀色的头发高高扎成一个马尾,夜色里也仿佛凝了一束光。

那人正坐在石桌前剥桔子,暖色的桔瓣如花一般整齐排列在清新雅致的青瓷盏上,白色的桔络并没有去掉,更加被映衬的柔软可爱。

丁丁有点不太开心,这个少盟主出现在这里干什么,还搞得这么风骚,根本就是跟她家小师弟抢女郎的注意力,有这么干扰哥哥恋爱的弟弟吗。

不过,不是说谢渊是个大老粗么,怎么教出来的弟子还有点儿风流手段。

弹琴的姑娘隐在柳树垂下枝条的阴影中,只露出一个隐隐绰绰的侧影。白色披风的衣摆落在青石板的地面,在光影的摇曳中浅浅显露出缠绕的冬青花纹。微风时,便有几缕散落的长发溜出树荫的阻挡,有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搁于膝上的琴边,微微一动便是低婉中带着几分冷冽的清音。

这一定是个品貌俱佳的冰美人,跟她家小师弟肯定是绝配。

丁丁已经在脑子里列出了长长一串聘礼名单,还列出了如果姑娘家不同意的一二三四应对方案,以及怎么让貌似是小师弟情敌的少盟主出局的种种计划。猛一抬眼,正看到笑意盈盈笑成一朵花笑得大半夜让人眼瞎的少盟主正端着那一碟鲜嫩嫩的桔子,捻起一瓣送到她未来弟媳的嘴边。

丁丁沉默着捏碎了手边的砖头。

深更半夜,四下无人,在她小师弟的院子里,弹弹琴,喝喝茶,还喂桔子,接下来是不是该拉拉小手亲亲小嘴诉个衷肠啦……

丁丁甩手,换了个地方继续趴着,老在一个地方侦察敌情她会不知不觉拆掉半堵墙。

那边少盟主与情意绵绵的美人你侬我侬地吃掉了一碟桔子,树荫下的美人半探出身,对着少盟主露出一个有些无可奈何的宠溺微笑。

美人果然是美人,实在是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如果那个美人不是丁丁的小师弟就好了。

丁丁手脚并用地爬下墙蹲在墙根儿唉声叹气,哎呀自家这个小师弟长得好看功夫好精通音律估计剩下的棋书画也差不到哪儿去,这么好一棵白菜长在恶人谷里怎么就让浩气盟的耗子给偷了呢。

简直没有天理。

一时间丁丁情缘没事儿就爱给她讲的那些个一见钟情的人儿哟你为何在那世仇的家族这类乱七八糟的故事泛上心头,天生少根风花雪月筋的丁丁实在很犯愁。

不过螃蟹什么的就算了吧,明天还是给小师弟炖个鸡汤煮个红豆饭,也是她这个做师姐的小小心意。

幸好刚才没对着少盟主拍砖头。

丁丁没等着中原战火彻底平息,待收复大半疆土,她就急着要和情缘出海,多年看的都是战火连天血涂于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反正她又不指望李唐给她个辛苦奖。

走之前丁丁拉着少盟主左看右看,虽然少盟主人品端方对她家小师弟一往情深深的人牙疼,反正她就是不大放心。

后来丁丁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惊觉当年的心情跟嫁女儿实在没什么区别。

丁丁忍不住跟少盟主念叨小师弟脾气不好要多担待,小师弟人挺好的可别让他伤心,其实师父跟小师弟感情挺好可别忘了奉养老人。

少盟主说没事儿,他全都包了。

丁丁这才觉得终于把事儿办完了,拉着情缘上了船,一路向东去找传说中的归墟,此生再无回转中原。

 

 


章之六 · 唐烟

 

大概到了五十岁的时候,烟走路就不太灵活了。他年幼的时候练轻功总是摔,自己又不太拿着当回事,早早就落下了病根。

偏巧那一年恶人谷雨水充足,一整个冬季都零零星星飘着雨滴子雪沫子,浇的谷里新种的树都绿油油颇为喜人。烟大清早起床就一个踉跄,肖天歌来看了一圈儿,说甭动弹了,养着吧。

烟立时就不干了,他一辈子东奔西走闲不住,让肖天歌一句话给整成了半瘫,一想到他要当之前瞧不上眼的那种整日在床上让人伺候的爷,烟就觉得还不如抹脖子来的痛快。

莫雨端着一盏白瓷茶杯坐在桌子边,听着烟和肖天歌扯了半天,只摩挲着茶盏不说话。

肖天歌是肖药儿唯一的孙女,虽然肖药儿人缘不好,但肖天歌在谷里基本没受过什么大委屈,跟烟这种三教九流打交道就差着五毒俱全的家伙拼嘴皮子,险些给气的背过气去。

莫雨把茶盏放在桌上,瓷器与抛光的木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正兴奋着的烟蓦然就从这极轻微的声响中感觉到一股子冰冷的杀气。

“你,”恶人谷的老大指了指烟,“养着。”

烟自己琢磨,你说养就养啊,等你走了谁管的着我。

莫雨背着手走出去:“敢下床,打断腿。”

肖天歌扬眉吐气,烟差点儿七窍生烟。

麻蛋,早知道这瓜娃子这么折腾他,早年里就该先揍断这瓜娃子的腿。

烟揉揉自己的腿,在心里快速画了出谷的捷径,也不打算等天黑了,紧麻利儿地收拾了几件东西就要掀窗。

叶唐甜杵着重剑站在窗外,旁边站着跟恶人谷整个画风都不对盘的莫愁,两个姑娘一起仰起耀目生花的俏丽脸庞,对着烟甜甜一笑。

烟立马扔了窗棂子缩回去,觉得自己接下来半个月都得做恶梦。

大概养了半年,烟实在躺不住了,支起窗子冲陪着徒弟满谷里祸害的莫雨问:“说是让我养腿呢,不下地养了腿干嘛用!”

一巴掌轻轻松松把单手轮重剑的徒弟拍出好几个圈儿,恶人谷主转过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嘲讽脸:“不是说养两个月就成吗,你怎么还在床上躺着。”

这日子没法过了!

烟这辈子始终秉持着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原则,从出生开始就跟他双胞胎哥哥影折腾个没完,比着练功夫比着造机关,比谁杀的人多比谁的脑子转得快,始终在比较,从来没赢过。

后来烟叛出唐门投入恶人谷,其实也想过老子这么牛干嘛听你王遗风的,被王遗风结结实实给收拾了一顿,才专心致志跑去搞情报。搞了没两年,手底下人跟他说,头儿,咱谷主收徒弟了。

烟算了算王遗风名下那些个记名的不记名的徒弟,暗自感慨谁家高人跟他们谷主似的,自贡城里养孤儿恶人谷里收徒弟,忒不挑剔。

过了两天,手底下人又来了,说头儿,还记得谷主新收的徒弟不?

烟:“咋啦,又给找个小西天扔啦?”

手底下人说这回谷主来真的,我们有少谷主了。

烟摩拳擦掌特兴奋,心说我揍不过老的,揍个瓜娃子总是没问题吧。

莫雨坐在烟的屋子里,一本正经地教训叶唐甜:“知道为什么莫欺少年穷吗?”

叶唐甜摇头。

恶人谷现任谷主头也不回地指着正让肖天歌扎了一头针的烟:“为师年幼时被他揍了十七次,现在为师随时都能打断他腿。”

烟看着叶唐甜那张受教的乖脸还有旁边莫愁抿起嘴角的微微一笑,气的脸抽:“莫小雨你欺人太甚!”

莫雨懒懒地回过头:“小人报仇,一百年不迟。”

叶唐甜一把抱住自家师父的胳膊:“师父不是小人,糖糖替师父揍人。”

要不是肖天歌还没把烟头上的针取了,烟都想一头扎在枕头上再也不起来。

“活该,让你不收徒弟。”肖天歌一边往烟脸上扎针,一边开嘲讽拉仇恨。

烟咕噜一双眼珠子:“肖丫头,什么时候治腿需要扎脸了。”

肖天歌淡淡一笑,烟这下子连腮帮子都动不了了。

烟其实不是个很顾脸面的人,确切点说,他通常都是个不要脸的家伙,否则也干不出专门摁着王遗风新收的听说十五岁的瘦竹竿子徒弟揍的事儿。烟回谷三个月,就跟莫雨打了三个月的擂台,打了多少次烈风集就修了几回栈道。

在恶人谷这么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找那么多圆木简直比登天还难,王遗风收到账本的第二天就把烟扔到巴陵去了。

后来烟再遇到莫雨,虽然还是那么个竹节身材,倒已经是个张开了的小美人,战斗力也从屠掉一条三生路变成了修罗场里走三回。

反正那之后烟就没再能重温当初摁着莫雨揍的光辉历史,还临老给摆了一道,被整的欲仙欲死。

这一段儿基本上恶人谷的人都知道,恶人谷主是个睚眦必报的主,不过这个睚眦必报基本建立在对他没安好心,比如肖药儿那种。像烟这种顶多算是找揍的类型,莫雨最多就是整整他,开几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玩笑。

但是烟心里装着事儿,所以每回莫雨似笑非笑的时候他都能脑补出好几十个腥风血雨的版本。

没办法,做了亏心事,他倒是不怕鬼敲门,莫小雨比鬼还难缠。

烟早年又是暗杀又是搞情报,夭寿的事情给做了个遍,底子早就空的差不多。他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人,非要私底下偷偷抽个烟喝个茶,时常就得让莫雨给他灌两碗黄连水。即使这样,这一年秋天来的时候,烟还是觉得,大概日子到头了。

烟行事越发的肆无忌惮起来,肖天歌越不让他干什么他就偏要去干。他早年过的看似随心所欲,其实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谋定后动,人老了反倒瞻前不顾后起来,比毛孩子还不让人省心。

不过他也没能折腾几天,这一年恶人谷的冬天来得突兀,霜序一到就下了第一场雪。下雪的第二天,烟就真的起不来床了。

这下子肖天歌看得他更严了,以前还能找人偷渡点下酒菜什么的,结果莫雨派了一半的雪魔卫来给他看大门,烟实在没办法,只能关了门自己端着烟枪偷偷摸摸吞云吐雾。

不过人倒霉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烟这天早上把自己早年的机关小猪修了修扔在地上任它到处跑,自己窝在床上为越来越少的烟叶存货发愁 ,一屋子的烟雾缭绕那真是恍如仙境。

要是莫小雨没推门进来顺手从烟枕头底下掏走所有存货直接开窗扔出去的话。

说好的临终关怀呢?!

说好的尊老爱幼呢?!

老子才没有心虚!

莫雨扔了烟叶,又非常顺手地掰断了烟最后一根烟管,在桌边坐下倒茶。屋子里唯一的友军机关小猪还在敌人脚底下转来转去东蹭蹭西蹭蹭卖萌,烟再次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欲哭无泪跟日子没法过了。

烟心疼他那宝贝烟管还有烟叶心疼的要死,简直就要捶胸顿足了:“莫小雨你讲讲道理,这是我最后一杆烟管了!”

莫雨冲外面招招手,立刻有伶俐的是从端了药锅子进来,一股子苦药味儿实在要命:“少爷哎,咱不听肖天歌瞎说,我整天喝茶够本来着,茶解百毒,用不着喝药。”

莫雨把药锅子跟药碗一起放在烟跟前的案几上。

烟抵死顽抗:“这没道理,我好得很……”

莫雨直接给他倒了一碗,明显烟再狡辩下去就会被捏着鼻子灌药了。

烟这下没办法了,只能磨磨蹭蹭念叨着“少爷你当我瓜了,喝药么用,好吃好喝才是正理”把一整碗药喝下去,砸吧砸吧嘴,没药渣子。

然后莫雨伸手又给他倒了一碗,明显是要烟把一锅药都喝下去的架势。

烟这次彻底不干了,一张嘴就把这几年琢磨的事儿给秃噜了个干净:“少爷你几个意思,驴我啊。老子不就是当年拦着不让你去给那姓穆的瓜娃子陪葬么,这么多年你光盯着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年过五旬依然是个美人的恶人谷主抱着胳膊直起身,闲闲散散:“枪打出头鸟。”

烟听了都痛心疾首:“扯谎!出头的分明是莫杀,老子顶多就给你那匹马下了泻药。”

莫雨面不改色:“莫杀那话一听就是你教的。”

时隔多年被当事人翻出旧事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烟的脸皮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不过都发展到这种地步也没啥能推脱的了,特别是面对莫雨这种看起来脑子很直其实心眼多的九曲十八弯的主,这时候再狡辩就跟找死没什么区别了。

烟干巴巴叼着个断了一半的烟管:“我说的也没错,你不本来就打算回来看看谷主再去死么。也不想想你师父一大把年纪窝在恶人谷这地儿连个养老送终的也没有,到时候恶人谷早晚要乱,十恶里头谁担得起这个担子?那边谢渊老头等老了也肯定没几个人去管,等恶人浩气又打起来,你跟你家穆小子死都死不安生。”

“我说的没错。”烟最后又重复了一遍。

莫雨的脸庞极为平静,现在的江湖人已经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莫雨会有个疯子的绰号,即使是烟这样熟悉莫雨的人,也会在很多时候错认为莫雨生来就是这样一个平静到甚至有几分温和的人。

“你说的没错。”莫雨点头,“但这并不妨碍我收拾你。”

这是一个烟没想过会见到的莫雨。

不过烟发誓,他才不会把药都喝光。

“你个傲斗犟,要是你死了,我才不会去劝那个小耗子。”烟把药倒回药锅里,“那小子脑瓜不灵光,死倔,个直楞肠子,想不通这些事儿。不如少爷你,有事儿没事儿委屈自己,活得不痛快。”

“你倒是痛快。”莫雨把烟叼在嘴里的半截烟管抽出来扔地上,“没几天活头还玩儿命糟蹋。”
“老伙计都么了,一个人么啥子意思。反正不和那家伙活得一样长。”

莫雨悠哉哉抄着手:“晚了,你当年不让我如愿,我也不让你好过。天旋影已经入谷,你们兄弟俩正好做个伴儿。”

烟眼睁睁看着莫雨扬长而去,简直要呕出一口血来:“个记仇的瓜娃子,下辈子都得给那个姓穆的小耗子叼窝里去。”

灌了一肚子苦药汤,烟杆子烟叶子都没了,烟在床上直挺挺滚来滚去,没一会儿就睡得稀里糊涂了。

梦里他坐在树荫下晃着腿,看着另一个小男孩拼一个小小的机关猪。

梦外半梦半醒间,有一只手静静抚在他头上,就像很多年前那些训练间隙的午后,仿佛他们从未分离。

 

 



章之七 · 盈荷

 

盈荷一觉睡醒,推了推枕边人,触手之处僵硬冰冷,大概是夜半时分便故去了。

盈荷愣了愣,披衣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摸索着越过丈夫的尸体下床去。

他们从成亲的那一天起,始终是莫杀睡在外面。

办丧事的东西一早就预备了,寿衣和棺木都是齐全的,街坊四邻都来帮忙,灵堂也很快就搭建了起来。

大儿子莫凌来问她,说是已经给嫁到外面的小妹去了信,要不要也给那位也寄一封。

盈荷穿着白色的麻衣,点头说寄吧,那位肯定要来看看的。

莫凌不太情愿,但还是去了。盈荷知道儿子一直不太喜欢那位,有时候盈荷也觉得,比起自己的亲生儿女,莫杀好像更重视那位,主仆不像主仆,亲人不像亲人。

第三天的早上,盈荷在后院听见前面灵堂的哭声停了一会儿,就知道人已经到了。比她预料的时间要早了不少,大概之前他们一家周围也是有恶人谷的探子。

不多时那人就穿过庭院走了过来,身上并没有穿恶人谷一贯的红色衣饰,而是穿了有些繁琐的白色长衣,没有半点装饰的东西。总是披垂的长发也用白色织带系了起来,满面风尘,眼窝是疲倦的青黛色。

这个执掌着半壁江湖的男人走到她这个已经老得需要拐棍的老婆子面前,低着头对她说了一句,节哀顺变。

大概就是在这个人低下头的时刻,盈荷才真的肯定,这个被自己丈夫当做亲人来疼爱的人,也是用同等情感来予以回报的。

莫杀,那个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并不是个轻易能叫人一见倾心的男人。他是文臣的儿子,却生的魁梧粗壮,功夫最多也只是个二流高手,为人虽然细心妥帖,却有点婆婆妈妈,着实跟他的外形不太匹配。

骨子里却是个难得的好人。

他们年轻时分开了几年,突然一天盈荷收到远方寄来的钗环,说是被莫杀看管的一个少年替莫杀寄来的。后来这个少年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小疯子,反倒是莫杀,三句话不离他家少爷。

他家少爷总是跟谷主对着干。

他家少爷有个浩气盟的青梅竹马。

他家少爷读书特别聪明。

他家少爷吃饭挑食。

说起这些的时候莫杀看起来特别高兴,后来他们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孩子,盈荷才发现,那时候莫杀的表情,就像一个看着自己孩子一点点长大的父亲一样。

“人到七十古来稀,这是喜丧,我们早就料到了。”盈荷站起来,走到莫雨身边,“他前两天还老念叨想去看看你,大概那时候就已经有些预兆了。”

“来,跟我走,我带你去看看刚出生的小孙子。”

盈荷不太喜欢莫杀跟莫雨太亲密,说到底,莫杀也只是恶人谷谷主给自己的继承人挑选的家仆,虽然没有卖身契,但在恶人谷那种地方,打死一个人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

他们断断续续好了十年,她每一年都等着莫杀开口娶她,每一年莫杀都满怀愧疚地说他家少爷还小他实在放心不下。与此相对的是莫雨江湖日盛的赫赫杀名,盈荷总在夜晚梦见莫杀浑身是血的倒在一个红色的影子旁,醒来时心脏仿佛已经碎在胸腔里。

莫雨就像一个死亡的具象,冰冷而严苛。

他们成亲是在宝应元年的腊月。战火初歇,莫杀连夜敲开盈荷的门,带着一身腥臭的泥水站在门外,手里握着一支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月里罕有的金簪,结结巴巴地说会一辈子对她好。

他做到了。

但是莫雨一直没有出现,其实盈荷也不太想和这个上了战场杀名更胜的恶人谷少谷主有什么牵扯,但是莫杀也一直没有提起就显得有些古怪。直到他们的长子出生,莫杀抱着儿子激动地掉眼泪,盈荷躺在床上,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莫杀突然沉静下来,盈荷从没想过这个词也能够用在莫杀身上,一时间愣住了。

莫杀想了一会儿,摸着孩子的脸说,少爷走之前跟他说,如果他还愿意姓莫,有了孩子就叫莫凌。

盈荷不太明白,莫杀说少爷读的书多,就听少爷的吧。

“孩子还小,没有个名字。”盈荷拄着拐杖站在摇篮边,“我家儿女都是莫谷主给取的名字,我这孙子的名字,莫谷主也一起取了吧。”

莫雨短促地笑了一下:“儿女的名字该是父母取,没有好坏。”

他们成亲的日子久了,莫杀看着比过去高兴了不少,偶尔抱着孩子在院子里喝点小酒,白天就守着自家的铺子,还时常会教周围的孩子功夫拳脚或者认几个字,一家人算是在不大的镇子里扎住了根。

他们的小女儿出生在成亲后第六年的中秋夜,那一天莫杀高兴的不得了,连连对盈荷说这是个好兆头。

我走之前少爷跟我说,要带着那个小耗子去瞧病,这么多年都没消息,肯定是跟小耗子两个人在哪儿乐不思蜀呢。莫杀背着儿子抱着女儿,乐呵呵地对盈荷说。

之后的事情,就像一场梦。

莫杀突然抱着女儿不发一言离了家,她急得发疯,但是没过两天莫杀就带着女儿回来了,说少爷给取了名字,叫莫愁。

那天晚上莫杀喝了一桌子的酒,自己坐在院子里哭了半宿。

一个月后,江湖上风传,浩气盟少盟主天狼穆玄英病逝,恶人谷少谷主成了真正的恶人谷主。

莫杀跟盈荷说不放心少爷,要带着小女儿一起去恶人谷看看。只是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只有莫杀一个,说是把女儿留在少爷那读书。

“我不该带着莫愁。”头七的晚上,莫雨突然对盈荷说,“她嫁得太远,赶不回来。”

盈荷抬头,她的眼睛在夜晚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屋檐下挂着白色的灯笼,桌案上的蜡烛也是白色的,灵幡垂下来,仿佛一屋子昆仑的冰天雪地。

“老头子说,说他家少爷一个人孤零零的,带着个孩子心里有个念头。”盈荷看着垂落的灵幡,低下头又在火盆里加了一把纸钱,“我不愿意,凭什么要把我的女儿给他的少爷带着,又是在恶人谷那种地方,他心心念念的少爷还是个疯子。”

“老头子一辈子顺着我,可一旦跟莫谷主你有关系,他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莫雨嗯了一声。

“我其实到现在也不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儿,老头子嘴紧,只说莫谷主你过得辛苦。”盈荷叹了口气,向火盆里一把一把添着纸钱,“我有时候觉得,莫谷主你才像是他的长子。阿凌总觉得老头子偏心,给你添麻烦了。”

春寒料峭,莫雨沉默着将另一个炭盆挪了过来,半晌才开口说话:“没必要拐弯抹角,你可以直说。”

盈荷抬起头,注视这个年过五旬却依然有着青年样貌的男人。

这个男人身世惨淡,幼年便历经坎坷,如今却执掌半壁江湖,是年轻人们还未踏入江湖便开始仰望的传说。

同样是这个男人,将她的丈夫从战场送回她身边,却从她身边带走了她的女儿和丈夫应该只给家人的爱。

她已经老了,太老了,老得甚至看不清这个男人近在咫尺的脸。

她从没看清过他,也不愿看清他。

“为什么,要给我的孩子取名叫凌呢?”

“因为我希望他一生平凡。”

出殡的时候莫雨一直坐在后堂,盈荷从墓地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骑着马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衬着日暮的薄辉,正如多年前盈荷梦中的形象。

莫雨于她而言,确实是一具死亡的具象。

几天后她心爱的小女儿从万花赶来,伏在她的膝上痛哭不已,她的长子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的眼神温和坚定。

他们一家人,终究是团聚了。

 

 


章之八 · 莫雨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莫雨写下这八个字后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能继续写下去。

叶唐甜跟莫愁在外室熏香,他不太喜欢香道,却自小就用惯了这些。王遗风当年也细细教过他辨香制香的门道,他又将这些教给了自己的弟子,就只能老了之后让自己的鼻子多受些荼毒。

莫雨基本没怎么对两个弟子发过脾气,他本身其实是个很注意自控的人,只是早年的遭遇以及身上的毒咒让他很难控制,年青时颇为让人闻风丧胆。收徒弟的时候他已是人到中年,人生八苦遍经,有时甚至觉得年幼时的那些痛不欲生也颇有些趣味,人也渐渐平和下来。

这一点上莫愁更像他,性格平稳安静,叶唐甜则更有点儿名门之后的娇纵,不过他也觉得挺好,大抵当年他不能有的,就都希望自己的弟子能有。

这些年他时常想起自己的师父,时至今日旁人说起雪魔都是郑重其事满面肃色还要有点不胜唏嘘,倒是他,想起来的都是自己师父啰嗦唠叨吹毛求疵没事儿找事儿的种种恶习。

还老骂他蠢。

有段时间还老喜欢给他看各种卷轴,非要他从里头挑几张出来给人写情诗,不写就不高兴,写了,写了两个人都不高兴。

所以在这一点上莫雨非常以身作则,两个弟子的婚姻大事他都不会干涉。

莫愁推门走进来的时候带来一室茉莉花的味道,莫雨屏住呼吸才勉强忍住打喷嚏的冲动。他不慌不忙地将写了字的纸折起来,叠成一只小小的帆船,和青玉笔架堂而皇之的摆在一起。

莫愁坐在垫子上,跟他说起都城新制的琥珀甜酒,纸坊里绘着四君子的竹纸,坊市里伤了情人心的公子是如何被剥光了衣服成了笑料。其实都是些挺没意思的事,但说着说着一个下午也就过去了。

莫愁最后说起叶唐甜最近跟一个西边来的明教弟子你侬我侬,叶唐甜从门外冲进来直接把莫愁拖了出去,两个女孩子细碎的吵闹声越来越远,留给莫雨一室的穿堂风。

莫雨低头看了一眼笔架,那只纸帆船果然不见了,不知道是被哪个摸走的。

更有可能是协同合作。

莫雨翻了翻放在桌边的一摞书,从里面抽出一张蓝色绘云纹的彩笺,叠了一只果子狸,然后心满意足地夹回书里。

前几天有个流浪的僧人来敲门,同莫雨很是高深莫测地讲了许久得失得失有得有失的话,最后的目的其实就是忽悠已经离开江湖很久的莫雨捐钱资助他去别人家继续忽悠。

莫雨一言不发地听了许久,直到僧人隐晦的点明来意才发问:

请问师傅,所得非所想,当为何解?

僧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打了个礼转身便走了。

其实这句话莫雨说的是他自己,但是僧人完全解错了意。

不,也不能说解错,毕竟莫雨说的是所得非所想,怎么理解都是对的。

莫雨小的时候性格非常执拗,如果生活在普通人家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他很可能变成非常讨人喜欢的熊孩子,比如从小就当个狗闹猫嫌的孩子王,大一点就跟父母搞个青春期反叛,最后娶个谁都想不到的妻子跟下一代的熊孩子斗智斗力。

师兄叶凡认真地听完之后说,那不是跟你现在的人生没什么区别吗?

稻香村让果子狸退避三舍的莫小雨,跟师父互相折腾的叛逆期少谷主,虽然没能娶成老婆但是情缘确实最开始大家都没想到,下一代的熊孩子也有两个。

虽然不是莫雨跟他情缘亲生的。

不过莫雨和叶凡都知道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因为在莫雨那个没拥有过的人生里,他可以跟他的妻子一起躺在床上头发花白牙齿掉光的死去,现实里穆玄英已经死了很多年,死的他们双方都不可能看见对方头发花白牙齿掉光的样子。

什么死在自己最美好的时候,要给情缘留下自己最美好的模样死去,都是放屁。

那时候莫雨和穆玄英整夜整夜地紧紧攥住对方的手,莫雨咬着牙不让眼泪流出来。

他们睡在稻香村的房子里,就像他们童年时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梦一样,不用担心流离失所,不用担心刮风下雨,房子又宽敞又明亮,每天都吃得饱穿得暖,他们睁开眼闭上眼都能看到对方,安定又幸福。

除了每天都像最后一天。

莫雨是个运气非常糟糕的人,他生于富贵之家,却背负血债孤身流浪;他有了栖身之所,有了喜欢的小伙伴,却一夕之间流离失所,成了自己和弟弟唯一能依靠的顶梁柱;他失去了想要一辈子好好保护的弟弟,自己成了恶人谷主的关门弟子,钱财权势招手即来。

后来他有了平稳的生活,却失去了他唯一能爱的人。

“人怎么能倒霉到你这份儿上?”叶凡坐在窗户底下,支起一条腿舒舒服服地靠着墙,“每次遇到糟心事儿就想想你,我马上就觉得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了。”

莫雨翻着手下泛黄发脆的经典,嗤笑一声:“我二十岁的时候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叶凡也笑:“你这么说,不也是明白自己跟往日不一样了吗?”

莫雨二十岁的时候性子异常暴躁,刚刚下过战场,在清醒的时候取了人命,给远在浩气盟的弟弟写信也得不到回音。他心事越攒越多,有时跟师父也要吵几句,事后又觉得不应该,却也拉不下脸去道歉,越发的跟自己生闷气。

“你这次,怎么偷偷跟着糖糖来了?”莫雨看着叶凡拉长的一张脸,“还真有这么个明教弟子?”

叶凡烦躁地摆摆手:“赶紧帮我找点儿吃的,那个莫愁你不是没教过什么功夫吗,怎么眼睛还那么利,差点就给她看见。”

莫雨动也不动:“我去做?大半夜的一开锅满院子都能闻到,你到外头自己挖个坑烤个鸡好了。”

“到了你这儿居然还吃不上饭。”叶凡扼腕,随后又咬牙切齿说是要那个莫雨还没见过的明教弟子好看,完全忘了当年跟唐小婉私奔闹得鸡飞狗跳的那些事儿。

抱怨了半天,叶凡还是翻窗自己觅食去了。莫雨吹熄了灯,在院子里站了会儿,便看到有个穿了一身白的明教弟子偷偷落在叶唐甜窗前,两个年轻人隔着窗相互看着并不说话,不多久便都红了脸颊。

三月里桃花开得正好,院中花树生了满枝明媚柔艳的桃花,风一吹便落了满地。

莫雨隔着桃花雨,恍惚间想这树种的不好,该种桂花,又或者什么都不种,不然一个人看这样的花实在太伤心。

第二天一大早莫雨就在厨房里揉面,掺了桃花榨的汁,连烟火气都掩不掉空气里弥散的柔嫩香气。他天生就能把最简单的东西做的美味可口,大概祖上做厨子能做到芙蓉山庄那种地步的都能遗传下几分天分。

以前莫雨和穆玄英没东西吃的时候,就到野外找条河,捉了鱼来架在河边烤,等烤熟了鱼,他们就能收获一箩筐顺着味道找过来的野味。毛毛就蹲在箩筐前想着要怎么吃,口水都要忍不住流下来,莫雨就摸摸他的头,两个人牵着手一起去找住的地方。

虽然最后只能找到塌了一半的茅草棚,或者头顶缺瓦的废旧寺庙,他们要垫着潮湿的稻草相互依偎着取暖,但还是觉得高兴。

早饭吃的桃花糕和桃花粥,粥里放了莲子跟百合,叶唐甜那一碗是单独熬的,莲子都没有去芯。叶唐甜苦着脸吃完粥,垂头丧气地出了门,只留下莫愁收拾碗筷。

“师父今年要不要回稻香村看看?”莫愁挽了衣袖,低着头将碗筷摞在一起。

莫雨摇摇头。

“回去看看吧,或者回去住住,总归是个念想。”莫愁的动作很慢,她并不擅长干这些家务。莫雨养她就像当年王遗风养莫雨,也像叶家养叶唐甜,既想她知道人间险恶,又想她一生都安平喜乐。

“莫愁。”莫雨眼神温和地看着这个自己从襁褓里便带在身边,如今已嫁作他人妇的女子,“我不需要念想。”

莫雨把穆玄英装在心里。

他不需要看着别的东西怀念他的毛毛。

“哦。”莫愁低低应了一声,用跟之前完全不相符的速度整理好饭桌,抱着碗碟转身向厨房去了。

叶凡马上从窗外翻了进来,手上还捏着几个之前莫雨留在厨房里的桃花糕,衣服上划了几道烧焦的刀口,一脸的精神奕奕。

明显是夜半三更把什么喵给揍了一顿。

“你消停点吧。”莫雨叹气,“不是偷偷跟出来的吗。”

“所以我是偷偷揍他的。”叶凡把桃花糕一口气咽下去,死命拍了拍胸膛顺气,“武功那么差,居然还敢追我们家糖糖。”

“因为不敢揍自己未来岳父。”

“为了爱情没什么不能干的。”

“我可没揍过谢渊,你敢揍唐傲天?”

叶凡立刻露出一脸“哎哟咱们哥俩说个笑话不要那么认真嘛”的表情,莫雨懒得理他,反正这个师兄几十年如一日的不像话已经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事情了,简直熊出花样熊出水平熊出新境界。

虽然穆玄英也时常很熊,但跟叶凡比起来,他家毛毛简直比稻香村的果子狸还乖。

“我女儿是你亲传弟子,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她的婚姻生活?”叶凡简直要捶胸顿足了。

“担心?”莫雨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你开什么玩笑”的表情,“我是担心她打不死对方,还是担心莫愁不能从精神上碾死对方?”

“你倒是跟糖糖和笑笑加在一起似的那么牛,现在还不是孤单单死情缘。”

“我死情缘跟我不够牛有半文钱关系?”

“我的意思呢,”叶凡一胳膊把莫雨拽过去,“小雨啊,你得努力多活几年,至少你也试试儿孙满堂都来喊你师公的感觉嘛。”

“这个啊。”莫雨顿了顿,“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莫雨去世前虽然没能被徒孙叫上一句师公,但至少看到了两个弟子生活美满,还抱了抱莫愁刚出世的小儿子。

他最后的时光充满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病痛,自出生起便伴随着他的剧毒与咒印,以及年青时征战留下的暗伤让他整夜都无法入睡。但即使如此,莫雨却从未流露出丝毫痛苦或者阴郁的神色。

恰恰相反,他的生活跟之前二十五年的平静随意没有任何区别,去世的那天清早,他甚至还独自在落星湖边散步。尽管他没有同任何人说话,但那天看到他的人都认为,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只是非常平常的一天而已。

他独自一人死去,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按照莫雨生前的愿望,叶唐甜与莫愁将他的骨灰带回稻香村,撒入那条清澈的河流。一同被倾倒的,还有许多年来她们从莫雨桌边带走的散碎纸偶。

其中一只淡蓝色的果子狸,形态灵活可爱,其上只写了一首古诗的前半首。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章之九 · 穆玄英


穆玄英站在河边。

河水清澈沁凉,能看到河底细腻的白沙与圆润的鹅卵石,有飘荡的水草从石缝中伸展出来。偶尔会有鱼群游过,长长的尾鳍温柔的扫过飘摇的水草,在水面激起轻微的涟漪。

他长久地注视着它,这只是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流,他也只是在路过时偶然驻足,它对于他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这样的一条河,这样一条每个村落每个城镇都会流经与它相似的河水的河流,最终也会同其它所有的河流一起,奔行向东,彼此交融,汇聚成海。

那其中,会有一条流经稻香村的河,那一条带着他漂过死,漂向生的河。

会有一个瘦小的孩子站在河边,用石头和树枝拦一个小小的堤坝,将载着他的木盆拦下,对着他露出好奇又开心的笑。

他其实已经不记得小雨小时候的样子了,那些年他们漫山遍野地疯跑,大声地笑或者嚎啕地哭,婆婆给的肉包子和稻香饼是谁都不想让给谁的美食,小雨总是抢了他的布娃娃扔到他够不到的地方,然后看着他哭的满脸泪水一个人扑哧扑哧地笑。

不过最后小雨总会把布娃娃塞回他怀里,还会递给他小雨偷偷留下的肉包子,看着他吃包子的时候会笑着揉揉他的头发。

那个时候,幸福很平淡,烦恼很微小,快活的简直像上辈子。

穆玄英原本以为,自己会和小雨白头到老,直到有一天他拿不起重剑,眼睛浑浊头发花白,牙齿松松摇落。他会看着小雨死去,然后亲自为他们的墓碑刻字,直到一切做完,他也可以坐在摇椅上,对自己说,好啦,现在可以去找小雨了,然后闭上眼安静地睡着。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像父亲一样。

他实在太像自己那个已经丢失在记忆里的父亲了。

穆玄英解开背在身后的重剑,蹲在河边掬起水洗了把脸,对着河水里的自己露出一个一如往常的笑容。

有的老人说,人死后灵魂会顺着河水流走。

一直向东,一直向东,有的灵魂会飞到天上,伴着雨水回到地面。

莫雨的影子落在水面,穆玄英给抓了包,缩头缩脑地转过头冲莫雨傻笑。

“热了就在树边歇一歇。”莫雨同样蹲下身掬起一捧水,黑色丰茂的长发自肩头垂落下来,发尾落进水中,与柔软的水草缠绕在一起。

穆玄英伸手将莫雨的长发拢成一束,也不松开,就这样握在手中。

“小雨哥哥,就像河水一样啊。”

“这是什么形容。”莫雨转过脸,苍白瘦削的脸颊没有半点血色,微微笑的时候眼角因为长久的奔波与疲倦而生出浅淡的纹路。

但是非常好看。

每一次都会让他怦然心动。

“毛毛。”莫雨洗过脸,将手浸泡在沁凉的河水中,“烟传来消息,说……”

“小雨哥哥。”穆玄英打断了莫雨即将出口的话,“我们回稻香村吧。”

我们回稻香村吧。

我们不要再这样奔波了。

我们再也没有时间了。

莫雨没有回头,只是放在河水中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耳边只有嘈杂单调的蝉鸣与河水轻快流淌的声音,莫雨与他的呼吸都平静的为不可闻,然而有那么一会儿,穆玄英以为莫雨会生气会发火会恶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然而没有。

莫雨只是点点头,与他一起牵着马,向树林外走去。

夜幕时他们在一处村落借宿。屋子里是用土盘成的炕,鼻尖萦绕着泥土的腥气,枕头中塞着荞麦,粗糙的布面磨得人生疼。

穆玄英看着莫雨睡着的侧脸,他不能猜测莫雨是不是真的已经入睡,他只是想这样看着莫雨,仿佛就能够填补之后空余的时光。

他现在,不太能想象如果下午时分莫雨真的生气会发生些什么。

他或许也会怒火冲天,毕竟他才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那一个。他可能会丧失理智质问莫雨为什么他不能平静地度过最后那一点可怜的时光,他可能会握着莫雨细瘦的手腕哭泣崩溃说他不想死但是没有医者能够救他他很害怕。但不论发生任何事,最后他的小雨哥哥一定会抱着他安慰他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这太可怕了,只要想想都让他难受。

他们一起流浪时,时常要做繁重的活计才能换来勉强果腹的食物。他们从这个村子走到那个小镇,从那个小镇走向下一座城,就像两艘在风雨里即使随时都可能倾覆也要紧紧绑在一起的小舟,随着水流东飘西荡。

那时他一心想要做一个光明磊落的大侠,这样他就可以保护他的小雨哥哥,也可以保护很多像他们一样流离失所的人。

只是到头来,总是让莫雨伤心难过,也是他。

穆玄英呼出一口气,将莫雨揽在怀里。

“我爱你。”

声音里的温度随着冰冷的空气快速流逝了,唯独怯懦而又甜蜜的心情被保留下来,像深埋在灰烬中最后一点燃烧的火焰。

他们抵达稻香村的时候,已经是夏末季节。曾经被山贼焚毁的村落已经有了新的村民,村外的梯田依然整齐,探头探脑的果子狸从稻谷堆中露出黑黝黝的眼睛,村口的水车簇新,有成群结伴的孩童在树下你追我赶地跑过。

穆玄英跟现在稻香村的村长说了一通关于“兄弟二人历经战火放马归山隐居田园”的故事,不完全是谎话,穆玄英说的格外理直气壮诚恳感人,直到村长感动的老泪纵横召集了村民帮兄弟俩重建了房舍。

就在过去阮氏居住的地方,如今也不过是一片荒地。

房子建成的那天莫雨在厨房烧菜,香气从村尾飘到村头。穆玄英跟一群小孩子蹲在厨房门口,院子里挤挤挨挨摆了几张圆桌,热意蒸腾,锅碗瓢盆的碰撞与村人的喧哗吵嚷的让人心烦。

穆玄英嘻嘻哈哈照看着一窝子小萝卜头,靠在门边看莫雨的模样。

原来,他们那些只存在想象中的生活,就是这个模样。

村人散去后穆玄英搬着板凳木盆坐在院子里刷盘子,窄袖挽到手肘,皂角总也捏不好,不留神就沉到碗碟的缝隙里,要噼里啪啦一顿好找。

月亮挂在树梢上,星子洒了满天,偶尔会有犬吠和鸟翅震动的扑索。云彩穿行着遮挡住月光,院子里骤然昏暗起来。莫雨穿着木屐走过来,小心地将烛泪倾倒在屋檐下用石板垒砌的置物架上,不多时暖黄的烛光与月色相辉映,院落立刻亮堂了起来。

穆玄英张着手,抬头看了一眼半遮掩的月亮:“今夜月色不错。”

“嗯。”莫雨袖手站在石榴树下,淡淡应了一声。

石榴树是穆玄英从野外的树林中移植来的,花期已过,艳红的石榴也早已被摘了精光,但穆玄英还是花了力气将整棵树移了过来。

因为他想看石榴花开时,莫雨站在树下的模样。

“如果我们当初一直住在稻香村,大概会生活的跟今天一样吧。”穆玄英将洗净的碗碟小心地摞在一旁,重新舀了一盆清水,清理自己满是油污的双手。

“如果我们一直留在稻香村……”莫雨的眼神空旷辽远,“那我一定早就死了。”

穆玄英的手僵在水中,半晌才继续动作:“那样的话,我也活不到现在。”

如果一直过着这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大概莫雨早已毒发身亡,而穆玄英也会因三阳绝脉活不过二十七岁。

“不过这种事情想一想也没什么嘛,小雨哥哥你太严肃了哈哈哈。”

莫雨看着他,暗红色的眼瞳安静又温柔,走过来的时候木屐敲打在碎石子上,发出咯哒咯哒非常有趣的声响。

穆玄英抬起头,迎上莫雨落在他额头的一个吻。

今夜,月色很美。

他们入睡的时候十指紧扣,早上醒来时阳光刺得人眼泪止不住往下流,穆玄英皱着鼻子把手搭在莫雨的眼前,两个人腻腻歪歪又是一个上午。两个人都不是能去种地的人,穆玄英倒是有点兴趣,但也只是站在田埂看一看。

闲不住的时候穆玄英就充当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跟村里人嘻嘻哈哈打成一片。莫雨性情冷淡,却非常招小孩子喜欢,偶尔会在村口的石板旁教几个字或者几句诗。

每天睡到自然醒,从早餐就开始考虑晚饭要吃什么,散步的时候可以慢慢走什么都不用考虑,时光悠闲的简直像偷来的一样。

下雨时他们一起坐在屋子里,屋门打开着,雨滴顺着风打湿了门口浅浅的一块。院子里石榴树长出嫩绿的新芽,砖石与木枝被浸染成更加沉郁的颜色,远处的山峰被阴暗的天色阻隔,只能看到深浅不一的墨色轮廓。

“好像把墨汁倒进了水里一样啊。”

“让你想起不肯好好看书被我揍的童年吗?”

“哪有不肯好好看书,我后来不也学得很好,谢伯伯听到我背诗的时候感动的都哭了。”

“浩气盟的人都是文盲吗?”

“因为谢叔叔自己也不喜欢读书吧。小雨哥哥,帮我剪一下指甲吧。”

“三十多岁的人还在撒娇啊。”莫雨这样一边笑着一边取过了剪刀。

不是过去使用的小巧的剪刀,是村民从镇上集市里带回来的普通大剪刀,比手掌还要宽大,不小心就会划破手指。穆玄英和莫雨对坐着,莫雨垂着头,黑发从左肩沿着肩膀垂落下来,剪刀转向时偶尔会不经意勾到头发。莫雨并不在意,将穆玄英的手托在手掌中,平稳地剪掉白色透明的脆弱骨骼。

春雨过后山间不少花都开了,穆玄英拣出一支灰扑扑的粗陶罐,将从树上掰断的花枝一股脑插在里面。淡鹅黄浅桃粉深紫色,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扑面的春色袭人。

穆玄英拿给莫雨看,莫雨盯着看了半天,怎么说都不肯摆在客厅的桌子上,很明显是嫌弃的意思。

穆玄英抱着花瓶赌气坐在屋檐下,直到村子里灯都灭了,他才委委屈屈地摸黑钻回房里,偷偷摸摸躺回床上,像往常一样跟莫雨交握着手睡去。 

清和月的中旬,院子里的石榴花烧了满树,合着晨光晚霞去看,仿佛一幅点了丹砂的画。

穆玄英心满意足地看到了莫雨站在石榴树下的样子,连着几天都乐呵呵的。

村里老农蹲坐在门槛上抽着烟跟他说话:“石榴树要靠扦插,你这样一棵树挪过来,又开了这么多花,明年就活不成了。”

“我有点心急嘛。”

“年青人,没个耐性。”

穆玄英不说话,背着手笑笑走开了。

晚上他们交缠着手指睡在一起,穆玄英睁着眼看了半宿屋顶,直到启明星隐隐出现在天边,他才干哑着嗓子悄声开口:

“小雨哥哥,我死之后,把我烧成灰,撒到村口的河里去。”

“它把我送到你身边,也让它把我从你身边送走吧。”

莫雨沉沉睡着,鼻息轻缓,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

穆玄英知道,莫雨一定听到了。

他们一如往常的生活,时光绵延,穆玄英时常会对着莫雨的脸庞出神。

 

 

我这样爱你,我死之后,你会记得我吗?

我希望你能够快乐的生活,但只要想到之后的快乐不是我给你的,我就会感到痛苦。

想到你可能会爱上别的什么人我会痛苦,想到你不会再爱上别的人我会痛苦。

想到你记得我会伤心难过我会痛苦,想到你或许会忘记我我会痛苦。

想到你如果与我一同死去我会痛苦,想到你要独自活着我会痛苦。

 

 

但穆玄英什么都不说,他已经是大人了,看过那么多生离死别,已经成为一个温柔又可靠的人。他们携着手走过这么多风风雨雨,已然太过难得。

有些话不能说,即使心知肚明,依然不能说。

穆玄英放走一只被村里顽童打落下来的鸟,莫雨叫他去吃月饼,桌子上还放着一壶温好的酒。

“今天可以喝酒吗?”穆玄英有点高兴,他已经被戒酒很久了。

“喝一点可以。”莫雨坐在桌边,把月饼盘子往穆玄英这边推了推。

穆玄英拿起一块月饼,并不急着吃:“小雨哥哥。”

“嗯?”莫雨看过来,精致苍白的眉眼蓄着溶溶月色,一点笑意晕在嘴角,让人只要看一眼,就会心动。

穆玄英这一生,做过调皮捣蛋的孩子,做过惩恶扬善的少侠,做过忧国忧民的英雄,爱着世上最值得爱的那个人。

“答应我吧,不要再回稻香村了。”

这样的人生,他已为之拼尽全力,尽管仍有遗憾,但他仍旧成为了一个非常好的人,拥有了非常好的一生。

他的骨灰会被洒进河里,流到海中,在阳光的照耀下飞到天上,化作雨水回到他的小雨身边。

虽然还有痛苦与不甘,但他没有浪费哪怕刹那的时光。

圆月挂在天上,轻薄的云雾滑过银蓝的天幕,星子在明亮的光彩中隐隐闪现,隔壁院落的桂花开了,微风里是清甜的香气。

想必,明天会是晴朗的一天。

 

END


隐1:茉莉:忠贞

隐2:桃花:婚姻

隐3:桂花:吉祥

隐4:葛生蒙楚,蔹蔓于野:出自《诗经 · 唐风 · 葛生》,悼亡诗。

隐5:庭中有奇树:出自《古诗十九首》,思归诗。

隐6:石榴:榴音同留。

隐7:月色:引自夏目漱石先生的“今夜月色很美”,既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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